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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匪石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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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牛能言,如其言占吉兇。”

——《易妖》

沈約被鄉親們,眾星拱月一般簇擁著進了梁掌櫃的祖產悅來客棧之中。

連帶著一並而來的古怪公子都被甘州百姓奉為上賓。

甘州城自古以來,便沒出過什麽有名的人士,在十年之前,最是有名的乃是被舉了孝廉,又因守靈錯失了官途的洪老學究。

而十年之前,洪老學究病故,卻出了一個堂堂正正,由官家冊封的光祿大夫。

不僅如此,還因著這位光祿大夫的面子,甘州城的百姓免了整整三年的賦稅與徭役。

一時之間,到處都傳說著後山老沈家出了一只金鳳凰。

不僅是朝廷的一方大員,還是一位小神仙。

當時質樸的鄉民們,甚至要上山請尚在家中與父母依依惜別的沈小神仙下山來,為他塑像造祠,保佑一方太平。

好在沈約拒絕得快,不然恐怕他就是當世之中,活著立神祠第一人了。

梁掌櫃哆哆嗦嗦地往門外張望了一眼,隨後神秘兮兮地將大門關上。

其餘之人也是神色凝重,往日說不上繁忙,但尚算熱鬧的客棧之中,如今陰冷一片,跑堂的小哥,與往來的掮客走夫早已無影無蹤。

沈約說道:“梁掌櫃我們是老相識了,這是怎麽了?為何整座甘州城都死氣沈沈了。”

小公子插嘴道:“我看大白天也不見有什麽妖異,是不是你們搞錯什麽了?株洲城也常常有這種事兒,只不過都是鄉民愚婦以訛傳訛罷了。”

梁掌櫃抖著手,指著小公子問道:“沈家小哥,這是什麽人,怎麽,怎麽這般沒規矩,在這裏胡言亂語!”

梁掌櫃此時,已有些神志不清,他的嘴角流著幾縷口水,一臉的褶子隨他的動作不斷地抖動,幹巴巴的好似一張破爛的皮。

沈約瞥了一眼仍是不以為然的李練兒,打圓場道:“梁掌櫃,這是我朋友,小時候得了腦癇,如今腦子不靈光,你別和他一般見識。”

眾人聽罷,紛紛露出了了然的神情,與此同時,更是同情望著言行乖張的李練兒。

搖起頭,似是覺得好好一個美人竟是個智障。

“沈清為,你!”

一個婦人走上前,一把握住小公子指向沈約的手指,慈祥地問道:“小夥子,沒事,你生得好看,咱們甘州城山好水好姑娘好,你屬意哪位閨女,三嬸這就給你說親去,

這可憐的娃兒……”

眼瞅著這婦人如丈母娘看女婿,絮叨個沒完,就差要給李練兒介紹對象了。

一旁的老者看不過眼,咳嗽一聲,說道:“三嬸,沈家小哥還在呢。”

他轉過臉,對著沈約說道:“沈家小哥。”

沈約說道:“張太爺,到底發生了何事,什麽吃人的妖怪?”

老者苦笑一聲說道:“咱們都是自家人,老頭子我也不和你客氣了,沈家小哥,梁掌櫃所說吃人的妖怪,在城中盤踞已有兩年了……”

梁掌櫃突然大叫道:“狗伢兒,你一定要替大春報仇啊!”

沈約眼前不由得浮現出一個少年跑堂的模樣,梁大春。

他少時在城中廝混,除去形影相吊的張有德之外,與之熟絡的還有稻香樓的小林子,以及這悅來客棧之中,

與他年歲相仿的跑堂少年。

印象之中的梁大春生的黑瘦,但卻愛笑,薄薄的嘴唇總是透著和氣。

與有些憨厚的張有德不同,梁大春生就質樸,在學堂之中,也是面面俱到,但又不失鄉下少年的脾氣。

愛玩愛鬧,當時先生便說,眾人之中,唯有大春最是有進有退。

他眼底不由得浮現起了那個學堂之中,眾人嬉笑打鬧的場景,朗朗書聲,與明黃衣衫的少女,布衣芒鞋的孩童們。

只是,眨眼之間,彈指十年,卻已物是人非。

“春兒哥怎麽了?回到我怎麽都沒有看到他?”

他環視周圍,不由得眉頭深皺。

梁掌櫃聽得“春兒哥”三字,終於失去了力氣,他頹然地倚在櫃臺邊上,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將這件事駭人聽聞之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:

正如梁掌櫃等人所說,這一樁兇事,正起自於兩年之前。而始發之地,正是梁掌櫃家的祖傳基業,悅來客棧。

當日剛過了小暑,梁掌櫃一如往昔起了大早。

甘州雖是交通不便的小鎮,但卻盛產一種松子,向來被引為上好的食材。

天下老饕無不趨之若鶩,故而即便此地偏僻,但總有幾個投機的商賈上門,故而他這家縣城獨一份的客棧,還能滿足一家老小的生計。

這一天,梁掌櫃巡視客棧之時,忽然發現在他那個供騎手臨時停靠的簡陋馬廄之中,竟是多了一頭遍體漆黑的老牛。

悅來客棧有一項別出心裁的服務,便是只要住客想要一飽口福,便可以找梁掌櫃安排一名當地的騎手,去城中的稻香樓采買,

為了這些騎手停靠方便,梁掌櫃特意擴建了此處馬廄。

只是,十年來,除了早先那個貪嘴的老道士之外,便沒有人用過這項服務了,故而這馬廄也就廢止了下來。

平日裏,只讓梁大春給食槽添些馬草和清水。

正是這往日無人前來,連野狗都不曾打量的偏僻角落裏,卻來了這般一個不速之客!

這頭老牛渾身沒有一絲雜色,正淡定自若地吃著精細的草料。

梁掌櫃大驚失色,卻不知為何心中竟是有一絲竊喜:

要知這頭老牛一身上下沒有鼻環,也沒有鐵掌,竟是個無主之物,一頭牛在當時可以賣出一個大好的價格。足以抵得上,悅來客棧小半年以來的生計了。

平日素來質樸的梁掌櫃,這一次卻是動了心思,他先是喊了正睡得睡眼惺忪的自家孩子梁大春。

讓他看顧著那頭大黑牛,自己匆匆忙忙地上了街去,他留了個心眼,避過如今正生意興隆的南城茍氏肉鋪,繞去了西城的張屠夫家中。

兩人一拍即合,梁掌櫃平白得了紋銀,張屠更是多了上好的黑牛肉。待得他談妥價格,志得意滿地溜回客棧之時。

一切並未生出變化。

於是,他與大春兩父子,趁著日頭正烈,路上無行人之時,驅趕著這頭大黑牛,往客棧後院去,待得晚上張屠上門,就將這頭老牛大卸八塊,賣個好價錢。

可就在這時,那頭黑牛竟是口吐人語!

那牛聲音甕聲甕氣,好似極為不熟悉如何發出人聲,其言極短,卻又極其古樸,正是四個大字:“豎子何為?”

梁家父子一時之間楞在原地,那頭老牛一道蠻力,將父子二人掀翻在地,更是掙開了繩索,揚長而去。

梁掌櫃卻清晰地聽得那甕聲甕氣的聲音,在無風的空氣之中,遙遙傳來。

“今日之賜,十倍還之。”

乍聽之下,如同感恩之語的話,聽在梁掌櫃父子耳裏,就好似夏日裏被兜頭潑了一盆冰水!

別人不知,他梁掌櫃可是知道,他剛才還準備磨刀霍霍,將這頭老牛剝皮拆骨!

梁掌櫃乃是愚人,自小沒上過學,操持的乃是祖傳的家業,南來北往的客商,晚間就著一碟花生米,喝著小酒,說起天南海北的怪異,

裏頭便有妖物報恩報仇之事,故而當即魂不附體。

他當日就早早打了烊,與兒子躲在客棧之中。

卻哪成想,當日的半夜,門外竟是傳來了“咚咚咚”的敲門聲!

梁掌櫃忽然想起晌午之時,張屠與他有約,鬼使神差地竟是要去開門!這時梁大春卻死死地捂著大門,不讓他前進半步。

忽然,一聲“刺啦”的大響,一把染著尚未幹結鮮血的屠刀摧枯拉朽地破開了門板。

兩父子嚇得大叫了起來,可是意外地是除去那撕裂門板的一劈,之後,卻全無動靜了。

此時,被兩父子驚動的商賈也紛紛從各自的房間內走了出來,其中便有走南闖北的強人,不顧梁家父子的阻攔,

推門而出!

而此時諸人所見的場景,卻不由得讓所有人都作嘔了起來!

只見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形,手中提著一柄屠刀,正躺倒在地上,已是有出氣沒進氣了。

他的整張人皮都被剝了下來,就連眼皮都被割了去。

一雙泛著血絲的眼珠子直勾勾地望著從悅來客棧魚貫而出的諸人,最後定格在了梁家父子身上!

此人,便是晌午時分,與梁掌櫃談妥價格,各自覺得占了便宜的張屠夫!

而隨著官差的到來,人們發現張屠夫不僅被剝去了人皮,失血而死,肚子裏的內臟也統統不翼而飛!

次日,他的一家妻兒,也被發現死在了自家宅中,與張屠夫一般,內臟全數被掏空,而他家的小女兒更是被敲開了腦殼,打斷雙腿!

敲骨吸髓!

官府忙了整整三日,卻不曾有半點頭緒,梁掌櫃更是被“請去”衙門之中嚴加審訊,可他本就一無所知,耿直地說起那頭大黑牛之事之時,更是被差吏嘲笑,

說是癡人說夢!

等到他一身倦容,回到家中。卻發現本在客棧之中,看顧家業的梁大春竟是不知去向。

他急急忙忙撲到櫃臺邊沿,只發覺在櫃臺之上,竟留有一只依稀可以辨認出模樣的牛蹄印。

……

“我的大春,大春啊!”梁掌櫃說到此處,已是泣不成聲,又是雙腳一軟,要跪在地上。

一旁的張太爺一把架住他,嘆了口氣。

“自春兒哥不見之後,每個月城裏就會丟上一兩個孩童,

年歲不等,有尚在繈褓裏的三歲孩童,也有十來歲的能做工的牙子,統統悄無聲息的便沒了蹤跡。”

沈約打破沈默,開口道:“我曾在銅牛鎮遇到了太平道,是不是人販子做的。”

一條大漢低沈著嗓子,說道“前陣子有山民在城西老李宅廢墟裏,見到了一地屍骨,血肉模糊,都是孩童。”

他說到此處,忽然住嘴,似是不敢想象這恐怖的場面背後,是什麽樣的故事。

老李宅。

沈約聽得這個名詞不由得眼睛微微瞇起,他聽聞張屠夫一家被開膛破肚之時,就已是確定了梁掌櫃的推斷並無過錯。

牛吐人言,且言及報恩與報仇,一幫子山精怪物慣用的鬼蜮伎倆。

“如此一來,已有兩年之久了。”滿頭白發的周老漢咳嗽了一聲,似是在感慨此事一般,念叨道。

沈約卻仍是想著那個讓他覺如夢魘的地方。

這如何可能?

怎麽偏生又與老李宅有關?

曾經甘州城首富李員外之家,也是當年那場大劫的始作俑者。

十年之前,十年之後,沈約口中苦澀,不知如何言語。

“沈家小哥,你要為咱們做主啊!”忽然,已是形銷骨毀的梁掌櫃一把撲在了他的身上。

只見梁掌櫃的一雙渾濁瞳孔之中,竟是隱隱閃動著兩枚陰綠色火光。

“砰”地一聲,只見原本已經瘦得只剩皮包骨頭的中年漢子身上,竟是燒起了一陣滔天大火。

梁掌櫃痛苦地在地上翻滾著,大火不斷地炙烤著他的周身。

沈約打出一道符咒,從空氣之中生出了無數水汽,統統向地下的火人包裹而去!

水火相濟,無數的水蒸氣上浮,皮肉的焦臭味更是充塞在了整個客棧大堂之中。

忽然,從梁掌櫃身上爆發出了一聲恐怖的咆哮聲。

“小輩,多管閑事!”

在尚且還在躍動的火焰之中,竟是出現了一只似是狼頭的詭異人影。

沈約卻一言不發,又打出一道法訣。

尚且在負隅頑抗的火焰竟是往下一壓,竟是要就此熄滅!

“此人見本尊便圖謀不軌,有恩報恩,有仇報仇,小道士敢爾!”

那怪物又是一聲尖嘯。

沈約卻掏出長劍,如驚鴻過隙一般,猛地斬落。

空氣之中,一聲哀鳴,連同那道詭異的虛影,與那沸騰的綠火被沈約這驚天動地的一劍,統統斬滅!

而剛才還哀嚎不止的梁掌櫃此時已是躺在地上昏死了過去。

“沈家小哥,這可如何是好?”張太爺皺著眉頭說道。

“是呀,沈家小哥,春兒哥可是和你一塊長大的,如今還下落不明,恐怕兇多吉少……”

“沈家伢兒,你記得車馬行老伍的一雙兒女嘛,前陣子也丟了……”

“別提了,現在滿城上下,丟了孩子的就占了三成,有孩子的人家都忙著逃出去投奔親戚咧!”

“沈家小神仙,你是修道人,斬妖除魔的功夫最是厲害了,你要是不出手,恐怕甘州城就要毀了啊!”

“沈家小子,為這事兒徐大老爺如今都要被停職查辦了,徐大老爺可是當年你一手幫襯的,你不能見死不救啊!”

“太清閣別院的人早就搬走了!沈家小哥!求求你幫幫我們!”

……

沈約望著吵成一團的人們,不知如何言語。

他十年行來,如此的場景,見了無數。

可卻第一次產生了不知所措的知覺。

他想起一路行來,那些百姓,那些同門的嘴臉來。

“你們這些人當真無理,梁掌櫃?他若不是見財起意,如何會招來這般禍端?人家妖怪也是有恩報恩,有怨報怨,有何不對?”

忽然,一個慵懶的聲音響起。

人們紛紛回過頭去,只見一個白衣公子正斜躺在一把大椅上,老神在在地望著場中諸人。

他的嘴角浮現出一抹輕浮而促狹的笑意,好似在嘲弄在座的各位一般。

“混……賬!”那位剛才忙不疊規勸沈約的周姓白發老者,顫抖著指著小公子。

“你可以圖謀妖怪的性命,拿他一身皮肉去換錢,就不許人家以牙還牙了?”李練兒好整以暇地望著那位老人。

“邪魔外道,人人得而誅之。是祖宗古訓!妖魔狡詐!陰謀算計!通通是他們的詭計!詭計!你……你!”那老者氣得粗紅了脖子。

“妖物?我瞧你們幾位的心不見得比妖物幹凈多少罷。”他把弄著自己的指甲,借著昏黃的光線,打量著所有人的臉龐。

正當李練兒要接著說話之時,卻聽得一聲少年的人語。

“夠了。”

他望向人群之中,一襲鴉青色的身影,長身而起。

好似落魄的俠客跌倒於道旁,諸人譏笑,歹人張狂,他顧不上渾身泥濘,卻仍要仗劍前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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